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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殇:蓝冠噪鹛的故事

Robbi 鸦雀有生 2020-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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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类大观

蓝冠噪鹛,Gregory Guida拍摄,引自Arkvie, http://www.arkive.org/blue-crowned-laughingthrush/garrulax-courtoisi/image-G55452.html


极危鸟种

蓝冠噪鹛Garrulax courtoisi)是中国特有鸟类,已知仅见于江西东北部的婺源县境内和云南思茅地区,已知种群数量估计为323只,但其中具备繁殖能力的成年个体被认为不超过250只(BirdLife International 2017)。

蓝冠噪鹛分布示意,引自HBW Alive


根据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的物种红色名录评估标准,蓝冠噪鹛因数量稀少、分布狭窄,种群受胁状况被评估为极危(critically endangered,CR),仅次于野外灭绝。而在2016年发表的《中国鸟类红色名录评估》(张雁云等 2016)一文中,也将蓝冠噪鹛的受胁状况评估成极危,这是中国特有鸟类中唯二的极危物种(另一个是海南孔雀雉Polyplectron katsumatae)。不管是IUCN这样的全球范围评估,还是国家层面上的评估,蓝冠噪鹛作为极危物种的“江湖地位”都毫无争议,也是中国雀形目鸟类当中唯一获此“殊荣”的成员。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衡量,它都是我国乃至世界上最为珍稀的鸟类之一。然而这样一位稀世珍宝,却有着一段“坎坷”的身世。


身世“坎坷”

1919年9月下旬,一位叫Arnous Riviere的法国神父在安徽婺源(当时婺源隶属安徽)获取了三号噪鹛标本,他随后将标本送至了上海徐家汇自然博物院。当时博物院的第二任院长柏永年(Frédéric Courtois,1860-1928)热心鸟类和植物标本收藏和研究,1906年至1928年间,几乎每年1月至6月底和9月底至10月底都会组织专门的野外考察,足迹遍及邻近的江苏和安徽两省(Borrel 1991)。1919年的这三号标本很可能正是源自这样的一次例行考察。


柏永年将三号标本中的两个送回了法国,保存在了巴黎的国家自然博物馆(Muséum national d'histoire naturelle)。1923年,时任鸟类和兽类研究室副主任的法国鸟类学家Henri Auguste Ménégaux(1857-1937),依据这两号标本描述了一个噪鹛新种——Garrulax courtoisi。与已知分布于印度东北部和缅甸西部的黄腹噪鹛(早期中文文献多以此称谓,大概始于《中国鸟类野外手册》又称黄喉噪鹛)G. galbanus相比,Ménégaux认为新种的“喙更大,体型也更大,头顶深灰蓝色,喉部鲜黄色,初级飞羽有蓝灰色边缘,尾背部几乎全黑”(La Touche 1925-1930)。为表达对柏永年的敬意,这个新种以其姓氏命名,便是后来英文名也叫做Courtois's Laughingthrush的由来(Borrel et al. 2004)。柏永年早年的记述中将该种描述为“集群活动于灌木丛中,数量较多,野性十足”(La Touche 1925-1930)。

黄腹噪鹛,引自HBW Alive


1930年,巴黎同一家博物馆的鸟类副研究员Jacques Berlioz(1891-1975)对噪鹛属的分类进行了系统修订。他认为courtoisi与黄腹噪鹛的区别并不大,应当视为其亚种G. galbanus courtoisi(Delacour 1976,Borrel et al. 2004)。这样的分类建议得到了其后多数学者的采纳。


时间推进到20世纪50年代,百废待兴的中国开始继续独立自主地生物多样性本底调查工作。1954年起,云南大学和武汉大学的生物系在云南西双版纳进行考察。1956年中科院和前苏联科学家联合组成的云南热带、亚热带生物资源综合考察队也开始跟进,研究者们相继发现了不少国内的新记录种类(郑作新等 1961)。1956年3月4日,在思茅石头山采获了三号“黄腹噪鹛”标本(郑作新等 1982)。有意思的是,其后有著者曾将首次报道simaoensis亚种的功劳记在了发表于1958年的《云南南部新近采得的中国鸟类新纪录》上(何芬奇等 2006)。但实际上1958年的文章中并未提到“黄腹噪鹛”(见下图)。

引自郑作新 1958


1962年,在系统总结西双版纳及附近地区鸟类调查的报告中才首次提到了“黄腹噪鹛”,并指出婺源和思茅相距甚远,如此不连续的分布实属罕见(郑作新等 1962)。直到1982年,simaoensis亚种才正式登上了舞台。郑作新等(1982)依据前述1956南采集到的三号标本,描述了黄腹噪鹛的新亚种——G. g. simaoensis,以地名“思茅”命名(-ensis是专用的地名后缀)。这个新亚种头顶也是暗蓝色,但跟G. g. courtoisi相比,“胸部有宽阔的黄灰色横带,尤其在雄鸟更为明显”。同时,也指出“在云南省多次采集中,只在思茅遇见一次,的确是很难得的”。

courtoisisimaoensis亚种的分布示意图,引自Wilkinson, R. et al. 2004


“失而复得”

也许是分类上的不确定性阻碍了人们关注孤悬于婺源和思茅两地,相距上千公里的“黄腹噪鹛”。1982年simaoensis亚种发表后,它们仿佛就从视野当中消失了。1998年出版的《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鸟类》当中也并未收录境内的“黄腹噪鹛”。没有人知道它们近况如何,似乎,也没人关心。


然而20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中国国门的再次打开,欧洲和美国的动物园及私人养鸟者开始陆续能通过交易买到来自中国的“黄腹噪鹛”。具体的途径和所涉及的数量已不可考,只是怀疑可能都是经由香港流出海外。而且这时人们也发现仅仅依靠胸部的黄灰色横带恐怕很难有说服力地区分simaoensis亚种和courtoisi亚种。到了90年代初,英国的动物园首先开始认真考虑要建立来自中国“黄腹噪鹛”的圈养繁殖种群。到了1999年,欧洲大陆德国与荷兰的动物园也已加入繁育项目(Wilkinson, R. et al. 2004)。


建立圈养种群努力的同时,确定野外种群状况的工作也开始进行尝试。1982年,以Roland Wirth先生为首的一群富有使命感的热心人士发起成立“物种及种群保育动物学会”(Zoologische Gesellschaft für Arten- und Populationsschutz,ZGAP),旨在有针对性的对知名度但生存受到威胁的濒危物种及其栖息地进行保护。成立至今,ZGAP已在全世界20多个国家,为超过100种“被遗忘”的濒危物种雪中送炭。而这一次,他们把目光投向了中国的“黄腹噪鹛”。

Roland Wirth先生,图片来自网络


1994年3月,ZGAP资助在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工作的何芬奇先生开始在婺源寻找courtoisi亚种的踪迹,一场迟到了75年的找寻终于拉开了序幕。然而直到整整3年后的1997年11月8日,才终于找到了两只(Wilkinson, R. et al. 2004)。其间历经的艰辛、希望又失望,难以言表。到了2000年的5月,何先生和婺源及江西林业系统的合作者们最终找到了两个繁殖群,不足百只个体(洪元华等 2002)。而2002年开始在云南思茅寻找simaoensis亚种的数次尝试均以失败而告终,当地对树木的大肆砍伐和曾经一度盛行对噪鹛类的捕捉(Wilkinson, R. et al. 2004),也许已然成为“压死”当地种群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当年这些被捕捉贩卖的某些个体,有可能鬼使神差地成了后来欧美动物园里圈养种群的某个奠基者。真可谓是造化弄鸟。

何芬奇先生,图片来自网络


独立成种

时间到了2006年,发生了一件虽说不一定改变了“黄腹噪鹛”命运,但肯定改变了它名字的事。英国鸟类学家Nigel Collar博士在东方鸟类俱乐部(Oriental Bird Club,OBC)会刊《Forktail》上发表论文,对亚洲某些鹛类的分类地位进行了修订。

Birdfair上的Nigel Collar博士,图片引自http://greatbustard.org/gbg-at-the-british-birdwatching-fair/

依据跟黄腹噪鹛指名亚种galbanus相比,courtoisi亚种头顶蓝色更浓重,脸颊部黑色的脸罩范围更大,尾羽羽端白色部分更多,同时翅长也更长。按照西方哪一家博物馆标本没见过的Nigel自己提出的评分系统,他认为形态上的差异已经足够大,可以将courtoisi亚种提升为种——G. courtoisi,从而支持Henri Auguste Ménégaux最初的意见。而该种的英文名建议为Blue-crowned Laughingthrush,也就是蓝冠噪鹛的由来。而且他还认为simaoensis亚种的有效性值得商榷(Collar 2006)。何芬奇等 (2006)建议的中文名则是“靛冠噪鹛”。而在2007年,IUCN首次将蓝冠噪鹛的受胁状况评估成了极危,延续至今。


“爱”之殇

猜猜我是干嘛的? 图片由@松果 提供

在过去,婺源蓝冠噪鹛所遭遇最大的威胁是被捕捉贩为笼鸟。据统计1987至1992年间,有400只个体被从抓走。直到1998年捕鸟被官方禁止之后,情况才有所好转(BirdLife International 2017)。从1993年起,婺源县政府就开始将传统保留下来的村落风水林划为自然保护区。而在2000年发现繁殖群体之后,在ZGAP和WWF中国的资助和建议下,当地政府开始有针对性在蓝冠噪鹛繁殖地建立自然保护小区。与其他在茂密灌丛中营巢的噪鹛非常不同,黄喉噪鹛出人意料地喜欢把巢筑在高大的树木上,而这些树木都处在居民村落周边,甚至村落内(何芬奇等 2017),正是为乡规民约所保留下来的风水林。

蓝冠噪鹛在婺源典型的繁殖生境,引自Wilkinson, R. et al. 2004


然而,名声日渐鹊起的蓝冠噪鹛,又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威胁。2017年第一期的加拿大《鸟类保护与生态学》(Avian Conservation and Ecology)上发表了题为《来自拍摄者的干扰对蓝冠噪鹛的影响》(The impact of disturbance from photographers on the Blue-crowned Laughingthrush)的研究论文。该论文是开放获取(open access),大家都可以免费下载阅读,感兴趣的朋友可点击文末“阅读原文”。


现在每年繁殖期到婺源拍鸟和观鸟的人员众多,蓝冠噪鹛无疑是最让人趋之若鹜的对象。通过比较2013至2015年间蓝冠噪鹛在某个造访人员最多的繁殖点(称为A点),与其他8个繁殖点巢树的选择和巢高,来探讨人为干扰是否对这一极度濒危鸟类的繁殖造成了影响。


结果表明,A点繁殖的蓝冠噪鹛对繁殖巢树的选择最为明显,主要选择枫香Liquidambar formosana、朴树Celtis sinensis和枫杨Pterocarya stenoptera。各个繁殖点植被情况类似,但蓝冠噪鹛在A点倾向于选择了郁闭度(能更好隐蔽巢)较高的枫香和朴树


而在巢高上,更是体现出了明显的差异。婺源已知蓝冠噪鹛的巢均高约14 m(样本量n= 96),而A点的巢均高可达15.9 ± 0.5 m(n= 59),其余8个繁殖点的巢均高约10.88 m(n= 30)。可见A点明显高于其他点,二者的差异极为显著。即使跟A点自身的历史数据相比,也存在很大差异。2004年在A点发现的巢均高10.9 ± 2.5 m(n= 6),接近于目前其余8个点的均值,但远低于A点现在的数据。


A点与其余8点及历史巢高数据的比较,引自Zhang et al. 2017


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现象?会不会是A点本身居民活动较多,造成了不利影响呢?为此研究者们测量了蓝冠噪鹛的巢距村庄或建筑物的距离,来作为当地居民活动对噪鹛影响的一个衡量。结果发现:在其余8个点,巢距村庄的距离近约14 m,而A点巢距村庄的距离超过110 m。也就是说,其余8个点距离村庄这一可能干扰源的距离要远远小于A点。既然A点离村庄较远,那又是什么在干扰它们?迫使它们把巢筑得更高呢?

这样的场景,不陌生吧? 图片来自@松果


有没有觉得红圈里的很眼熟?


蓝冠噪鹛究竟在拍摄者当中有多受欢迎?可以通过检索某摄影网站中每年与该种相关的帖子数量来感受一下(见下图)。2006是零条,2007开始出现,至2008年,每年该网站能搜到的相关主题不到10条。2009年首次突破20条,此后除2010年回落之外,年年攀高。2007至2015年,到访婺源,或者换句话说,到访A点的拍摄者数量急剧增加。

也许有人会说,去A点的也不是只有拍鸟的,不还有观鸟的吗?任何一位但凡见识过拍鸟人群集场景的朋友,都会为其人数众多、持续时间长而惊叹。而繁殖期对于鸟类来说是非常敏感的时间段,外界的干扰将可能导致亲鸟弃巢、影响对雏鸟的饲育等不利后果。长时间的“围追堵截”意味着什么,也许蓝冠噪鹛已经在用升高的巢位试图告诉我们?

老法师喜迎日本歌鸲,photo by Terry townshend, 引自https://birdingbeijing.com/2012/11/24/japanese-robin/


除了到婺源想一亲蓝冠噪鹛芳泽而目的明确的人们之外,这区区不到400的极危种还要面临着当地经济发展、旅游开发造成的繁殖点生境破坏。迄今为止,该种已知繁殖地的总面积不超过1平方公里,且散布成多个小斑块。每一个小斑块的消失,或被迫放弃,也许都意味着蓝冠噪鹛在走向不归路上,又迈出了一步。


大海雀的昨天

1844年7月3日,在冰岛西南无人居住的埃尔德岛,三个渔夫追上了一对不会飞的大鸟,这是我们的世界与活着的大海雀Pinguinus impennis间最后的相遇。而人类捕杀大海雀的历史,却可回溯到至少4000年之前。纽芬兰岛的一个那样古老的墓葬里,找到了至少200只大海雀的喙。为了羽毛、肉、脂肪和卵,甚至只是用作饵料,人们一座岛一座岛地清空了大海雀们往日喧闹的繁殖地。


也不是完全没有尝试过帮一下大海雀,1775年英国政府颁布法令禁止捕杀大海雀。然而讽刺的是,随着数量的减少,尽管有禁令在前,大海雀标本的价格却节节攀高。最高时一只标本竟可卖到16镑,几乎相当于其时一个熟练工全年的薪水。事已至此,便早已无可挽回...

大海雀标本,摄于伦敦自然博物馆


会不会有一天,一张蓝冠噪鹛的精彩美图好抓拍,也会卖出天价呢?


截至2012年年中,分别有144只蓝冠噪鹛饲养在欧洲的25家机构,34只在9家美国,14只在香港海洋公园(Collar 2012)。也许,这些受到精心照料、严加看护的“笼中鸟”,才是它们能够拥有的最好明天?

布拉格动物园里的蓝冠噪鹛,

我们的子孙后代不会只能以这种方式见到它们吧


致谢:@松果同学惠赠相关图片,并审阅初稿,在此致以最为诚挚的谢意!

参考文献

Ent. 2016. 如果我忘记了你. http://www.guokr.com/post/768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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